不要回望,我的狮子 | 2020雨果奖入围最佳短篇
作者简介
| 阿利克斯·E·哈罗 | 美国新锐科幻奇幻作家。在成为专职作家前职业经历复杂,当过农场工和收银员,也当过老师和白领。短篇小说《女巫的遁逃异世界实用纲要指南》获得2019年度雨果奖,长篇小说《一月的万扇门》获得2020年度雨果奖和星云奖提名。本篇获2020年雨果奖最佳短篇小说提名。
不要回望,我的狮子
Do Not Look Back, My Lion
全文约11500字,预计阅读时间23分钟。若担心时间线中途断裂,点右上角菜单选择浮窗,随时回传。
作者 | 阿利克斯·E·哈罗
译者 | 东方木
校对 | 罗妍莉、Mahat
伊法一向是个好丈夫,她知道。但她现在却在逃跑。
她一直保持家中一尘不染,炉火长旺。每天的清晨和黄昏时分,她都会在乌赫尔和伊德拉这两座双生庙宇中祈祷,像鸽子一样宁静虔诚。她把自己的妻子送去参加了他妈的一千次战争,和其他的丈夫们一起夹道送行,假装自己的哭泣是因为骄傲而不是恐惧。
她也是一名很优秀的疗愈师,为她妻子的四个孩子一一接生:三个哭声响亮的大胖女孩,像狼崽一样紧贴在胸前;还有一个可爱的、眼睛又黑又大的男孩。所有的孩子都健康强壮,所有的孩子都在出生时留下了血淋淋的应许疤痕。很快,他们将和他们的母亲一起奔赴战场,伊法也将为他们祈祷、哭泣,等待着他们平安归来。
我他妈的才不干呢。她迎着风耸起双肩,不停地前行着,在紫色的大草原中跋涉,视线一直落在远方犬牙般的群山上。
伊法正在逃离奥特城,逃离皇帝和她不断发动的战争,逃避她作为一名疗愈师和丈夫的神圣职责,逃离她的近女和近子。逃离她的妻子。逃跑是一件可怕的、懦弱的事,但留在原地更加可怕和懦弱。
她刚刚抵达贫瘠的山麓,就听到身后有马蹄声,还有马穿过高高的草丛发出的沙沙声。
或许是一个守卫,或许是一个孤独的猎人,但伊法知道不是这样。她知道如果她回望,她就会看到塔兰,她伟大的金光夺目的妻子——脸颊坑坑洼洼,布满无数光荣的疤痕,双目炯炯如燧石打出的火花。她知道自己的胃会翻涌奔腾,每次看着她都会这样——这是一种少女般的兴奋,因为她爱上了一件如此危险、如此光彩照人的事物。
“伊法,停下——乌赫尔的奶头啊,女人——”
伊法没有停下。不能回头,这很重要。
马蹄声现在就在她身后不远处。嗯,伊法总归不够快:她的跛脚使她步履蹒跚。她还偷了塔兰的一些冬季用品,毛皮很重、很拖拉。她知道自己看起来像是个拿母亲的盔甲玩装扮游戏的小女孩。
“你想往哪里去呢?你无处可去,亲爱的,没有一个地方是安全的——”
起码这句话的确不假。自从皇帝宣布了乌赫尔纪元的开始,他们周围都变成了或者即将变成殖民地,对来自奥特的前疗愈师来说,没有一处是藏身的好地方。但自己是否安全,伊法已经不放在心上了。
此时,她已经闻到了塔兰的马身上汗水和皮毛的气味,感受到了马身上动物的温暖气息。“伊法。请不要走。我……需要你。”塔兰沙哑地低声恳求。
去你的吧。一次一次将伊法打回原形的正是这东西:塔兰内心不为人知的柔软,对她的那种需要——提醒着她,她不是“黄金屠夫”或“奥特之狮”,不见得是。
伊法回过头去。
塔兰满身凌乱,衣衫不整,骑着一匹黄色母马,长发在脑后纠成一团(有多少次在炉火的照耀下,伊法温柔梳理她的长发?),她的长袍垂落,在胸前敞着(前一天,伊法刚洗过这件衣服,叠衣服的时候夹进了薰衣草和丁香)。她赤着脚。她似乎没有感觉到风的白牙在咬着她的肉。
塔兰张嘴欲言,但伊法粗鲁地嘶吼着:“我不会再把另一个孩子喂给皇帝了。决不。”
塔兰闭上了嘴。她的手——宽宽的,长满老茧,像月球表面一样疙疙瘩瘩——滑过她的腹部。塔兰块头很大,孔武有力又体态丰满,所以还不显怀。她怀头四胎时也不显怀。“伊法,亲爱的,别这么说——”
“我决不。”伊法扬起下巴,咬紧了牙关。她的眼睛就像在头骨里燃烧的黑炭。她身体的每一根线条都是不屈的、坚决的,她看到塔兰吞咽了一下,喉咙动了动。塔兰总爱见她生气的样子,就像一只猫差点被火燎着一样。她们的争吵常常以做爱结束。
塔兰以优美的姿势一跃下马,赤脚站在紫色的草地上。她走近伊法,太近了,伊法闻到了丁香味和她们床上挥之不去的温暖气息。
“伊法。这将是我最后一个孩子。”
图沃本应该是她最后一个孩子,那是差不多16年前。当时有过一场漫长的围城战,塔兰寂寞了很久,于是一个俊俏的随军小杂役引起了她的注意——于是就成了如今这样。
“她不会跟我一起去战场的。让她……让她留在家里安全地生活,让她成为丈夫和疗愈师。没有疤痕。像你一样。”
伊法想象着她那时的样子:一个性格温柔、面容甜美的女儿,心灵手巧,一点也不像她的姐姐们。她会当伊法的学徒,学习缝合伤口而不是屠杀;她会学会向无人问津的生命之神伊德拉诵读她的秘密祷文。她的脸蛋会是光滑而无暇的。
去你的,塔兰。伊法仍在踌躇。
这时,塔兰的手沿着伊法的下巴滑动,捧着她的脸。她的手掌如石般粗粝,布满老茧,但却深情。“求你了,”她耳语道,“我怕。”
于是,伊法坐在这匹黄色母马的背上回到了城里,她用双臂紧紧地搂着塔兰的肚子,能感觉到她的脉搏在自己手掌下砰砰作响。
即使在伊法小时候,她看起来就像她的神。在生命殿堂的壁画中,伊德拉是一位身材曼妙、典雅端庄的女人,垂落的睫毛像羽毛横卧在光滑的脸蛋上。她是两姊妹中温和的那一个,也是柔弱的那一个。在画像中,她常常怀抱着新生儿,雅致的白羽双翅收在肩胛骨之间。这些年她的神庙大部分时候都是空荡荡的。
与此同时,乌赫尔的神庙里却挤满了朝拜者。地板上糊满了母鸡和小牛的血,空气中烟雾缭绕。乌赫尔的雕像矗立在众人之上,可怖而又壮丽:她只有一只眼睛、一边乳房,肩上蹲着一只秃鹰,怀孕隆起的肚子上裹着一件红色皮甲。
塔兰有两只眼睛和两边乳房,但不知怎么,看起来还是像乌赫尔。死神庇佑的孩子,在她小时候,大家这样叫她,他们爱戴她。而在她冲锋陷阵、俘虏败敌充做奴隶之后;在她屠杀了许多人、脸上布满光荣的疤痕之后;在皇帝为她赐名“奥特之狮”之后——他们就更加爱戴她了。
有时,当伊法和塔兰路过时,城里人会喃喃祈祷:“双子女神降临奥特了,啊!”或者“死亡和生命的女神正在我们中间行走!”这样,他们无休止的战争就成了神圣的,他们的胜利就是被神应允的——伊法看到她们眼中闪耀着信念。
都是胡说。但是,当同一个故事被足够多的人讲了足够多次,它就开始成真了。伊法害怕有朝一日在生命之殿祈祷时,会看到自己的脸从墙上俯视着她。
她很怕有一天早上醒来,发现塔兰不见了,枕边的位置被冰冷的乌赫尔神庙泥塑所取代:不瞅不睬、不折不弯、无情无义。
伊法知道,塔兰怀胎四月的时候,胎儿已经有握紧的拳头那么大,而且大家都在议论,出征东方的战事进展缓慢。凛冬用白色的翅膀覆盖住平原。东方人是聪明的野蛮人,每座城市都有石墙守护,也有谷子和奶酒的储藏。而奥特的军队却因饥饿而变得虚弱和蠢钝。
“他们并不需要你,”伊法告诉塔兰,“就连乌赫尔本尊也在怀胎的头几个月回到家里的丈夫身边,养精蓄锐,好让腹中的女儿茁壮成长。”塔兰点点头,但眉间蹙起一道浅浅的竖纹。
塔兰怀胎五月的时候,胎儿像山药那么大,一队散兵游勇从城外穿过城门撤了回来。伊法没完没了地轮班工作,回家时身上散发着烧焦的草药和鲜血的味道,还有挥之不去的辛酸和痛苦。
她躺在床上,喉咙发苦,疲惫的脑子里想的都是关于那个该死的皇帝和没完没了的见鬼战争,以及这一切可怕的、无法支付的代价。而这还只是一半的代价。他们的敌人付出了更沉重的另一半,而这个可怕的红色等式就叫做胜利。
她从塔兰突然僵直的身体知道她也醒了。你杀了多少男女,我的爱人?我又救过多少凶手?她向伊德拉祈祷直到天色拂晓,这是一种轻柔的吟唱,在她的脑海里翻滚碰撞,想象着女儿在塔兰的肚子里长大:光芒万丈,天真烂漫,不沾血腥。
塔兰怀胎六月,胎儿像一只蜷起来的小猫那样大时,皇帝造访了她们的家。
她的驾临很突然,从荫蔽的街道上径直入屋,仿佛事先有约似的。她站在封火的壁炉前等着,一言不发,却带着无上至尊的威严,而塔兰和伊法则手忙脚乱地跪在她面前。她身上散发着没药[1]和血的味道,这种腐烂的甜腥味伊法不喜欢。
[1]一种制作香料的原料——译者注
一个气喘吁吁的年轻男子从她身后的门中疾步而过,汗流浃背地停了下来。“给秃鹰和狼的母亲、乌赫尔的至爱、伟大的征服王陛下请安。”
是争腐王吧,伊法心想。
皇帝扬起下巴,等着这冗长而枯燥的祝词结束。伊法望着她。伊法听人说过,皇帝年轻的时候非常像塔兰——如果塔兰能把她所有的温柔和怜悯都磨灭掉的话。她是作为一个受人爱戴的勇士而崛起的,在敌人心中制造荣耀的恐惧,像一个闪闪发亮的红色护身符般让她的部落追随于她。她把分散各地的各民族捏在一起,先是建成一座城市,然后又变成一个帝国,为他们创造了一个光荣的、血腥的命运。她让自己成为他们的皇帝,甚至不止于此:还是他们的偶像、他们的未来、他们所遵从的神的意志的凡胎化身。
即使是现在,她的头发犹如狼到暮年般银白,她的身上仍燃烧着让人望而生畏的意志。她仍然背负盾牌,腰挎弯刀,自若得就像从她身体自然延伸出的皮革和钢铁的肢体。她的举手投足仍旧带着警觉的优雅,身着的红色皮甲之外仍旧束着一块锈迹斑斑的狼皮。她看起来仍然是他们爱戴的那个征服王。
“你,还有你,”皇帝开口,用她关节肥大的手指点了点伊法和那个侍从,“退下。”她的视线落在塔兰宽阔的后背上。
伊法想要像一只保卫领地的狗一样露出牙齿示威,但她只是站了起来,一瘸一拐地走向门口。她感觉到他们看着她走路时的踉跄丑态,感觉到他们的怜悯和厌恶就像油一样黏在她的皮肤上。一些最为极端的乌赫尔信徒认为残废应该被处死,因为乌赫尔厌恶软弱。伊法不知道皇帝是否是其中之一。
在和那个侍从一起退出去之前,她听到“塔兰,我的狮子,来迎接你的母亲”,然后就只有低沉的声音起伏了。伊法双拳紧握,手掌上留下粉色的月牙状掐痕。风蜿蜒穿过她长袍的缝隙,低语着残酷的秘密。
“冷吗?近母?“这是乌尔芙,塔兰的第一个孩子,伊法的近女,她昂首阔步地走在街上,肌肉发达的手臂骄傲地裸露着。她的弟弟图沃跟在她后面,拿着她的训练用剑和盾牌,努力做出一点也不沉的样子。
伊法冷极了,冷到感觉胸口的肋骨就要碎了。“一点也不!你要我的披风吗?”她穿着一件黄色的羊毛披肩,内里衬着狐狸皮。在去年冬至,图沃把它送给了她。
“不需要,谢谢。”乌尔芙闪躲着。她的视线找到了那个侍从;她在他胸前看到皇帝的银狼印记似乎并不感到惊讶。“来接我母亲去打仗,小弟弟?”
他脸唰地红了——整个城市里的人都爱上了乌尔芙或者她的妹妹们——却没吭声。
“差不多是时候了。”乌尔芙继续说道;而伊法忍不住发出了不赞同的嘘声。
乌尔芙淡金色的眉毛抬起,嘴唇弯成一个不带笑意的弧度:“你反对?那你想让她做什么?在家里像个男人似的养尊处优,而她的姐妹却死在战场上?”
伊法不再抬头看乌尔芙。她目不转睛地盯着雪地。
“在我们需要她的时候,她应该逃跑吗?”现在乌尔芙的声音里充满了厌恶。伊法听到图沃难安地换着脚,“你怎么能这样说话?你都干了些什么呀,近母?”
这是我唯一能做的事了。也不算什么大事。伊法知道,她只是一个命运无足轻重的小女人。她知道没有她,战争也将继续下去。她知道女人们仍然会以神和荣耀的名义互相残杀,男人和孩子们仍将被戴上项圈和锁链,并被烙上乌赫尔之眼的烙印,火葬的油腻柴堆仍将炽热地燃烧着,他们舌头上的灰烬仍然会有铁和油脂的味道。皇帝在夜晚仍然会睡得香甜,因为她知道她的人民爱戴着她——一旦他们开始为她杀戮,就必须继续爱她,否则就会茫然失措。
说真的,什么都不会改变。战争仍将继续,就像一头在城市里徘徊的大白狼,由一万只充满渴望的手喂饱。但不包括我的手。
这些想法伊法并没有说出来。乌尔芙轻蔑地朝地上啐了一口,一大块黏糊糊的口水溅到了伊法瘸腿的脚上。在乌尔芙的世界里,这是一种引发决斗和积怨的挑衅,但伊法既不退缩也不抬头。
她听到乌尔芙蓦然转身,大步走在街上,充满了骄傲和愤怒。她和她的母亲都是伟大的、有着远大使命的卓越女人,能按照她们的意愿来改变世界,就像铁匠锤打烧红的铁一样。伊法羡慕她们。
图沃走在他姐姐的后面,但稍微停了一下,一只手按在了伊法的肩膀上,偷偷地安慰着她。他真是个好孩子——他本应该成为一个丈夫,而不是一个要去打仗的妻子,但他出生时就留下了一道从眼睛到下巴的红色应许疤痕,就像他的姐姐们一样。当伊法还是个女孩的时候,只有受伤流血的战士才会有疤痕,但现在每个孩子都在说话之前就留下了疤痕。向乌赫尔发誓,所有的孩子。向死亡允诺。
但这个孩子不会。塔兰向她允诺过。
图沃在乌尔芙身后跑着。
门再次打开时,一股热气扑在伊法的后背上。皇帝径直走了出来,身披的狼皮带起银黑色的漩涡。她向侍从打了个手势,甚至没有看一眼伊法就离开了,但伊法觉得自己看到了皇帝脸上锋锐的笑容。
伊法想要简洁而又平静地杀死她。捡起一块街道上的石头,砸在皇帝的头骨上,就这么结束这一切。但她知道自己太慢了、太弱了。太渺小了。小人物杀不了国王;小人物改变不了任何人的命运,除了自己的。
回到屋子里,伊法发现塔兰还半跪在地板上,茶色的头低着。她的脊背曲线显出一种疲惫的认命感,仿佛她曾经肩负着一些她不能或不愿放下的重担。
伊法曾见过这一幕:“你说过你会留下的。你允诺过。”
塔兰费力地站了起来,大腿上的肌肉突突地跳着。她叹了口气:“生育是一个女人专有的牺牲,因为她既带来了生命,也带来了死亡。”这是乌赫尔的牧师们最喜欢的一句经文——那些圣洁而盲从的女人把皇帝的命令变成了经文。
“别跟我说这些废话,”伊法嘶吼着,“怀孕的女人是在最紧迫的时候被召唤来保卫自己家园的,而不是用来当弃子的——那孩子怎么办?”
“士兵不求好命,只求好死。”塔兰吟诵道。又是他妈的一句经文。
伊法早早地便独自上床睡觉。她梦到自己正循着呜咽声跑过一望无际的红色平原,那是新生婴儿的呜咽声,但她一直没找到那宝宝。
六天后,塔兰上了战场。
伊法没有斥责她,或是去苦苦哀求,但她也没有履行丈夫对妻子应尽的任何义务。她没有给塔兰的盔甲上油或抛光,通过摩擦让油脂渗透进所有的关节处和皱褶里,直到它像人的皮肤一样柔软。她没有在乌赫尔的神庙里献上祭品,没有双手沾血跪在神像前,高呼塔兰的名字。她甚至没有按照恰当的方式跟她同房,离别前那一晚特别的交媾狂野、疼痛而又悲切,这让她们两个都惊呆了,事后安静得像雷雨过后的鸣禽。
但塔兰还是走了。她的金发编成辫子,盘绕在一顶红色皮盔下,她的盾牌束在背上,她的剑高高举起,致以银色的敬礼,腹部的隆起被铁鳞甲遮住。人群冲她大声呼喊着、唱着颂歌。现在她的头发间杂着灰白,纹路像群群秃鹰般聚在双眼周围——她的肩膀总是那么疲惫地弓着吗?她的目光中是否总有这些纠结和刺痛的情绪,就像痛苦?——但她仍然是他们的奥特之狮,他们仍然爱戴她。
她坐在一长列其他落伍者的前面:其他怀孕的女人、男人、刚从训练场出来的年轻女人。乌拉特和乌达已经在前线,现在乌尔芙也加入了他们。图沃也是。他的头盔太大了,不停地滑下来遮住眼睛。
丈夫和孩子们流着泪夹道欢送。乌赫尔的唱诗班歌唱着死亡与荣耀,以及用敌人鲜血浇灌的草原。当他们穿过城门时,皇帝亲自为他们每一个人祝福,割破了自己的舌头,给每个士兵印下一个带血的吻。
至少,这是后来别人告诉伊法的。她当时不在。那天早上她也没有和塔兰告别,甚至没有看她一眼。相反,她一直小心翼翼地蜷缩在床上,像一只动物在保护柔软的腹部,希望塔兰最终会改变主意。像个该死的傻瓜一样,怀着希望。
士兵和准士兵离开后,城市安静了下来。这里现在只剩下伤者、老人和小孩。伊法尽量不从他们的脸上看到塔兰(她会受伤吗?她会变老吗?小宝宝会活下来吗?),但她知道自己做不到,因为陌生的人们不断地给她安慰和建议。
“别为她担心,她会带着一百个新伤疤和一千个新奴隶回来的!”有一个古老的传闻说,皇帝本人小时候曾经被人偷走并卖掉,她杀死了她的主人和主人的丈夫以及他们所有的孩子,双手血污地回到了奥特。
伊法不知道什么时候他们也会在睡梦中被自己的奴隶杀死。如果他们下手了,她想,这是我们的报应。
伊法很想再逃跑一次,她受够了这所有心痛的等待、不眠的夜晚,还有那该死的、永远喂不饱的战争之狼,但她没有。她是一个好丈夫,她等待着妻子回家。
塔兰回来了。她浑身是血,一瘸一拐,大块的瘀青像雷云般在肩上绽放,眸子里挂着一种阴晦和煞冷。但她回家了。
图沃却没有。
当他还是个男孩的时候(他到死都还是个男孩,他呛着血,肋骨被野蛮人的锤击砸断,戳进了双肺),他喜欢救死扶伤。生病的小狗或被遗弃的小兔子,翅膀歪掉、嘴巴张开气喘吁吁的鸟。他会带它们到伊法那里疗伤,她会把温热的马奶滴进它们的嘴里,然后心想:这个世界和你这样的男孩格格不入。
他是塔兰最心爱的孩子。虽然她从来没有这么说,但伊法能看出来——从她温柔地注视着他的眼神,还有他跑过的时候她用手拂过他的头发,然后搓着手掌,好像碰了什么珍稀的东西一样。那是她内心深处不为人知的柔软,那份温柔。伊法知道,正是因为同样的温柔,塔兰多年前选择了她,而不是那么多更勇敢、更大胆、更美丽的追求者们。也是因为这份温柔,伊法答应了她的追求。
塔兰的女儿们不懂这些。噢,当然她们也哀悼图沃——她们用炭黑把眼睛涂成黑色,她们剪下头发,在乌赫尔的圣坛上焚掉,乌尔芙甚至把她第三好的母马带到圣殿,割开它的喉咙,然后坐在这滩温热的血池里,以红色彰显虔诚。
但她们都不明白为什么她们的母亲如此沉默,丢了魂一般,像月亮围绕着一颗死恒星运行。“他在战斗中牺牲了!”伊法听到她们朝彼此嘶吼着,“她应该感到骄傲!”然后乌尔芙比她的妹妹们说的更直白,“我们赢了,不是吗?不管怎样——”她把肩上的头发往后甩了甩——“他总是最不起眼的那一个。”
他们的确是赢了,现在整个城市都在庆祝。市集店铺都开到深夜,火堆欢快地噼啪作响,肥肉发出咝咝声,油脂滴在煤块上。皇帝发表了一场关于胜利和牺牲的演讲,也言及所有阵亡将士会在来世受到乌赫尔永恒的款待。
在人潮拥挤的黄昏中,伊法站在塔兰身旁,是唯一一个看到塔兰脸上泪光闪闪的人。她也是唯一一个看到塔兰用灼焦与死亡的眼神凝视着皇帝的人,双眼中惨痛的黑色让伊法想起了草原大火后留下的冰冷灰烬。她感到一阵强烈的满足感,一瞬间的“终于你也感觉到了,终于你也看明白了”,但这份感觉很快被羞耻感淹没。
她想知道自己的某些黑暗面是不是在为图沃被杀感到高兴,因为这会让塔兰和她腹中的孩子在家里平平安安。她对自己感到厌恶,同时厌恶那只该死的永远喂不饱的狼,不停地吃了又吃,吃到什么好东西也没剩下。
那天晚上,她像贝壳或盾牌一样蜷缩在妻子身边,当她为失去的孩子嚎啕大哭时抱着她。她的手摸过塔兰的肚子,感觉到胎儿踢打时微弱的脉搏,她心想:这个不会。
伊法曾经是一名军营里的疗愈师,像只食腐鸟紧紧跟随着战争的步伐,栖息在那些受伤及将死的人附近——也是在那里,她第一次遇到了塔兰。
那是在塔兰早期的一次辉煌战役之后——在那次战役中,她单枪匹马冲进了在威克斯河畔扎营的黄色中军帐,回营时浑身是血,伊法都很难找到伤口进行缝合。士兵们还在营地里醉醺醺地传唱着她的名字。
“你非常温柔。”塔兰轻声细语地对她说。
“而你非常愚蠢。”伊法轻声回应。她尽量不去注意塔兰的皮肤是如何地翻卷起皱,好似夏日晒烫的石头一样散发着热量。
六小时之后,塔兰求婚了。
真是个天大的丑闻。整个城市都在等待塔兰的第一次婚约,男人们和女人们拼了命地想要得到她的青睐,但是她拒绝了所有人,只为了选择一个没有流血也没有疤痕的女疗愈师?竟然还是一个瘸子!像塔兰这样的女人至少应该选择一个男性作为第一丈夫来抚养优秀、强壮的继承人。和伊法结婚的决定是轻率的,而且近乎是不爱国的。
甚至有传言说,皇帝本人也不高兴,她秘密会见塔兰,严厉地责备了她,并为她赐婚了一个更意外的对象——塔兰朝她俩之间的地上啐了一口,拒绝了。
伊法到现在依然不知道这传言是否属实。如果是的话,这是塔兰一生中唯一一次违背了皇帝的意愿。
分娩提前了,在那些月亮成了天空中明亮的银币之时。伊法比塔兰先知道。在她完全醒来之前,她感觉到了对她的腹部肌肉又推又拉的潮汐力。
她俩的行动配合得天衣无缝,哪怕图沃已经出生这么多年了。塔兰边来回踱步边咆哮着,像一头裹着黄色床单正在跟踪猎物的母狮,伊法烧水,铺好薰衣草香味的毯子,把壁炉的火烧旺。她派人请族里的女长老坐在门外,唱诵着让孕妇有节奏地使劲儿的号子。塔兰的咆哮声越来越低、越来越粗、越来越绝望。
伊法蹲在塔兰身边,她们额头贴着额头,紧握着彼此的前臂——她们靠得如此之近,以至于伊法感觉到阵阵宫缩颤抖着穿过自己空空如也的子宫,感觉到汗水浸湿她脸旁的细毛,让它们都打卷儿了——塔兰的吼叫撕心裂肺……
太阳升起时,婴儿出生了。伊法把她——血糊糊的,发紫的,大声啼哭的她——放在塔兰松弛的肚子上,看着她朝乳头蠕动。塔兰的脸皱巴巴的,带着疲惫,可是还有——害怕?好像她害怕直视自己的女儿,害怕爱上如此脆弱的东西,然后失去。再一次的失去。
伊法用一张羊毛毯把她们俩裹起来。“我想我们可以给她起名叫图沃斯。为了纪念她哥哥。”她说。
塔兰闷哼了一声,仿佛有敌人在她胸口上打了一拳,但接着她的呼吸又匀了起来,伊法看到她脸上微微一笑。她用手掌兜住婴儿的头。她的手看起来太大也太粗糙了,本不该靠近这么娇嫩纤弱的婴儿,但她很温柔。
她俩组成了一幅温暖而又完整的画面,她们的眼睛紧紧地盯着对方,就好像她们永远不会分开——伊法没有打扰她们。
在外面等候的有几位长老(她们的圣歌已经唱完了),还有塔兰的第二和第三丈夫,以及乌拉特、乌达和乌尔芙。“一个女孩,”伊法说,“一个健康的女孩。”接下来她听到欢呼、大喊和拍背的声音。伊法知道自己笑得像个傻子,她下巴的肌肉由于不习惯的姿态而疼痛和紧张着。但她似乎停不下来。
她转身面向城市中心,但是乌尔芙无礼地走到她面前:“女祭司呢?”现在很流行在每次分娩时都有一位乌赫尔的女祭司在场,这样她就可以祝福婴儿并给它留下疤痕。伊法见过市场上的新妈妈和丈夫们骄傲展示着孩子脸上的红线。“她几乎连呜咽都没有!”他们互相撒着谎,“她长大会成为一个多么伟大的战士!”
图沃斯才不会留下疤痕。她不会梦想着死亡、鲜血和无休止的战争长大,不会迫不及待地钻进狼的肚子。她将是伊法的女儿。塔兰允诺过。
但伊法只说:“我现在要去神庙,奉上感恩。”然后从近女身边挤过去。她能感觉到乌尔芙的眼睛瞪着她的后背,就像蛇牙咬进肉里一样,但她不在乎。
为诞下一个健康的女儿而感谢双生女神已是传统,伊法曾尽职尽责地为塔兰的四个孩子跪在乌赫尔的圣坛上。她曾为强壮的双臂和锋利的钢铁默诵着祷词,为在战场上有价值的牺牲和永远在乌赫尔身边而战祈祷,并希望这一切都不会成真。但这次不是。
这一次她去了伊德拉那破旧的、被遗忘的神庙。她把额头贴在冰冷蒙尘的地板上,哭泣着,祈祷着,比她从小到大任何时候都更真诚。噢,伊德拉,愿她也是你的女儿。
她待的时间比计划的要长,感觉自己就像一块破布被握着两头使劲拧,都拧坏了。除了她自己,她看到的唯有一个虚弱的、弯腰驼背的女人,她徒劳地打扫着大厅,自顾自地哼着歌。伊法想知道在一个热爱死亡之神的城市里,做一名生命之神的女祭司是什么感觉。这和在一场无休止的战争中成为一名疗愈师没什么两样。
她们家门外的雪已经被踩平了,靴印来自四面八方。这靴印是不是有点太多了?伊法没有注意到。她也没有注意到邻居向街上张望的脸,也没有注意到她们的门没有闩好。
她最先注意到的是气味,然后是尖叫。
图沃斯尖叫着,一种尖锐的嚎叫声仿佛从伊法的耳朵里穿了进去,在她的身体里来回撞击,粉碎了她的骨头。塔兰把她放进摇篮,来回摇晃着,低声说“嘘,嘘,嘘”,节奏实在太快了。
这味道很难闻,就像一张新鲜兽皮正在阳光下晒干,上面抹着一层厚厚的、令人窒息的没药。伊法对此很熟悉。
不。不不不——
她在床上的塔兰前面俯下身,拽着她的胳膊,整个世界都慢下来了,变成琥珀色,仿佛她被悬吊在雪松树液里。她扶塔兰坐起身,让她离仍在她膝上呜咽的婴儿远点。
她已经知道她会看到什么了,因为她从前已经看过四次了。肯定不会了,“这次不会”,塔兰允诺过她的啊——
但它就在那里:一条未干的、裂开的割痕,从图沃斯的右眼一直划到下巴,敷着茜草[2]和盐,以使它用适当的方式着色和留疤。
[1]用来染成红色的天然染料。
远远地,透过她自己震耳的颤抖心跳声,伊法仿佛听到了战争的大白狼在街上穿梭,嚎叫着它的欢乐。
伊法一直是个好丈夫,但她又要逃跑了。
十二个夜晚之后,在奥特冰天雪地、死寂沉沉的时候——算得上是乌赫尔自己的地狱之一——她从她们床上的毛皮被窝里溜了出来。她行李打包得不太好,也不太安静,但她不在乎。重要的是离开。
她把她的黄色斗篷裹在肩上,想起又不愿想起图沃,噢残破的图沃,火焚的图沃,他的骨灰变成了广场上的黑泥。塔兰有一天会步他后尘吗?图沃斯呢?她感觉肺好像太鼓涨了,好像肋骨把它卡住了。
在她身后,床上有窸窸窣窣的动静。“等等。”塔兰轻声急促地低语。伊法一只手掌按在门上,想着“不要回头不要回头”。这次没有上次那么难了,背叛是对抗爱情的强大盔甲。
“伊法,求求你——把她带走。”
一阵短暂的沉默,伊法感到心如刀绞。“我没有奶。”她生硬地说。
“把那匹黄色母马带走。她在第一场雪来临前产了驹儿。”塔兰回答得太快了,伊法知道她早就想好了,她一直在等着伊法逃跑。这匹黄色母马是塔兰的最爱,在战斗中凶残无比,两侧眼睛下面都有属于她自己的光荣疤痕。她在大平原上会是震慑旁人的保护,会驮着她俩更快地去往更遥远的地方,但是——
“不。”伊法咽下了自己虚无的希望,“她是你的女儿。”
“她本来应该是你的。她仍然可以是。”
一阵沉默,然后伊法听到塔兰站起来、把婴儿抱在怀里、用丁香味的毯子裹着她时发出的轻微声响。她走向伊法,脚下并不蹒跚。
“马厩里有给你打包好的行李,里面有衣服和食物。拜托了,”伊法听到她妻子说话时的气息很乱,“请救救她。”
塔兰的声音中有一种赤裸的感觉,就像爪子在挠伊法的盔甲。她觉得身后塔兰的身躯就像冬天的篝火,让她很想要向后倒进那灿烂的热浪中,但她没有,因为此时此刻她知道,爱是一个陷阱,等待着再次把她抓住,而这一次,她将永远无法摆脱——
图沃斯发出了声响。一个很轻的声音,一声叹息的呜咽,但它穿透了伊法的盔甲,就像针穿过羊毛一样。她最后一次回望了。
然后她的胳膊搂着襁褓,图沃斯小小的头颅被搂在胸前。噢,我的女儿。
塔兰举起双臂,仿佛想抱住丈夫和孩子,但犹豫了一下。伊法往前走了半步,身体向前靠去,把头埋在了塔兰的颔下。塔兰的双臂环抱着她,她感到安心而圆满——神啊,她会想念这一幕的。
“跟我们一起走,塔[3]。”
[3] “塔兰”的昵称。
塔兰的气息叹进她的发丝。“我不能。”
多年无法言说的苦涩涌上心头,伊法感到喉咙发酸。“当然,”她忿忿地说,“你亲爱的皇帝和她珍贵的战争。你一直爱这些胜过爱我,胜过爱孩子们——”
她将身体抽回,然后看到塔兰痛苦地闭上了眼睛,粗声低语道:“是的。”接着,她的眼睛睁开了——“但再也不会了。”
伊法的心提了起来,怀着希望。她伸出手拢着塔兰高耸的颧骨:“所以,跟我们一起走吧。”
塔兰侧头感受着她的抚摸,就像一个马上要走进寒冷的女人紧紧靠着火炉一般。然后她站直身体,轻声说了一句:“士兵不求好命,只求好死。”
所以伊法知道为什么塔兰不再需要她最好的战马了。她看到这一点映照在她眼中黑色的微光里;体现在她紧紧绷了起来的肩膀上。
她看见塔兰独自走在晨曦下粉色的街道上,她仍然柔软的腹部束着皮甲和青铜甲,她的剑已出鞘,在她伤痕累累的手上闪闪发光。她看到皇宫的影子伸出来迎接她,看到那头战争之狼亲自走出来迎接她。看到帝国的命运在两刃交锋之间的点点寒霜中悬而未决。
好吧。塔兰一直都比伊法勇敢和胆大。她的命运一直就更光芒万丈。
伊法最后一次见到塔兰时,她是门口的银色影子。即使衣衫不整,睡意朦胧,她纷乱的头发蓬松地垂在肩上,双眼满是月光和哀伤,她身上也有某种东西在闪耀。一种神话般的巨大的东西,一种壮丽的东西,仿佛她可以伸出手来,徒手握住这个世界跳动的核心。
她的所有,所有金色的、满溢的青春生命,都献给了乌赫尔,献给了战争。而现在,她要把她的死亡献给另一种东西。献给生命。
请让这个牺牲值得,我的狮子。不要回望。
在第一天的黎明到来之前,伊法和图沃斯到达山麓。那匹黄马不知疲倦地载着她们,孪生的太阳升到她们头顶,像两只冰冷的白色眼珠。图沃斯严肃地向它们眨了眨眼睛,她的脸颊因脂肪而闪闪发光,伤疤已经被新生的肌肤拱得起了皱,形成了一道红色的印痕。等她长大了,伊法会告诉她那是个意外。一个毫无意义的,偶然出现的东西,什么应许都不代表。
到了第二天早晨,她们已经到了群山之上高高的山隘,她们便闻到了烟味。这不是火葬柴堆的油臭味,也不是用炉子燃烧粪便发出的温和臭味,而是更热更宏大的东西:这是整个城市都在燃烧的浓烟。它聚成灰云,漂浮在头顶上,落在她们的衣服和头发上。它有种闪亮明净的感觉,就像初雪;伊法在嘴唇上舔了舔它。
她想知道,皇帝直到最后是否打得出色、打得体面,祭司们是否会把她们之间的战斗——年老的狼和金色的狮在白雪覆盖的广场上缠斗,忠诚的士兵杀死了王——传唱几个世纪,但伊法认为不会。皇帝只为自己的性命而战;塔兰为她的孩子而战。
(等图沃斯再长大点,伊法会告诉她,她的母亲有多爱她。)
她想知道帝国的燃烧殆尽会有多快,而从帝国的灰烬中又会长出什么。她想知道她和图沃斯是否能在新生世界的危险动荡中找到一个家。
她把脸转向烟雾缭绕的地平线。
她不回望。
(完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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责编 | 孙薇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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